時間:2015/07/05 19:00
地點:中山堂中正廳
主持人:黃建業
出席:特別貢獻獎得主 柯一正
文字:齊姵雲/攝影:Gelee
主持人黃建業:今年在選卓越貢獻獎的時候,大家在討論:怎麼樣才是一個電影人?討論的時候,大家都想起三十年前台灣新電影的時代,那時代大家都充滿對電影和對台灣的熱忱,各種運動蓬勃發展,不只有電影運動,還包含文化和社會性的運動。而柯一正導演在這樣的意義當中樹立了非常重要的典範性。
《藍月》是一部有趣的實驗電影,打開之後非常多重要的實驗電影風氣。不管各位對於這樣的實驗性了解與否,這部電影的放映,還是充滿浪漫的。
我跟柯導認識很久了,兩個人曾經一起在佛羅倫斯迷路。凡是人都有迷路的時候,但這樣的迷路也充滿風景。
那首先就讓柯導對於卓越貢獻獎,對於《藍月》做一些表達。
柯一正:我知道自己得了貢獻獎的時候,小野就跟我說:「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你一定要來領這個獎。」因為這個獎不止是頒給我,也是頒給電影工作者。
我們在line上面有39位作家和導演,在這兩年多的時間聚在一起對抗體制。這麼做是希望在我們走的時候不需要擔心,讓我的下一代可以安全、安心地生活下去。這個願望看起來很宏觀,其實是個小心願。
因為馬英九的一句話「沒有人反對核電」,所有的政策就繼續執行,好像我們遊行了這麼多年都沒有用。於是我們開始繼續反核,中間也有很多各方團體,包括文林苑、大埔等等開始涉入。我也覺得很高興,認識現在很多年輕工作者會關心社會和環境。
所以我覺得拍電影,所有的題材都在生活中,都跟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即使當初我們在闖蕩、在實驗,我們聚在一起談的也都是當下的生活、社會到底怎麼了。我本來是個比較脫節的人,經過這麼多年,也慢慢改變了。
很多人說我現在都沒有作品。實際上,我覺得不管拍的是一分鐘、三分鐘、十分鐘,什麼長度都是電影。商業片對我而言壓力太大了,但是我可以做很短很短的東西,還是滿足在影像工作中。
《藍月》這部片,從構想到拍攝都非常快樂。因為我不是一個在規範裡長大的人。當年我也沒想到我們的器材轉變得這麼快,為了這部片我還買了一台超十六的機器,價錢都可以買一台保時捷了。《藍月》可以進行這樣的實驗室因為那時候電影院放映時會有五個片盤,兩部放映機輪流放。但沒多久華納開始用一個大片盤,把全部的膠卷接在一起,就沒辦法像我那時候隨便改換順序。拍攝的時候,聲音師杜篤之正好去香港工作,香港的導演問「柯一正現在在幹嘛」,杜篤之跟他說我在拍可以五卷調換順序的電影,那個導演說這絕對不可能做到。於是我就很開心,我最喜歡人家說不可能了!(觀眾笑)人家越說不可能我就越想完成。老實說我自己也沒看過120遍,但是理論上成立,我就想做。還好那時候有電腦了,五本的劇本就可以分開來寫。
現在來看,它其實不算是非常好的作品,但是是很實驗性的。現在再來拍這種形式的話,我就會想拍推理劇了,因為不連貫,很多線索無法馬上知道。比如說片中有蘇慧倫拿著畫走在路上看到阿川那段,放前面跟放後面的意義就不同,放前面可能會讓人想說,是不是路上有個小男生盯著她、喜歡她,放後面就會讓人想說,是阿川活過來了嗎?因為沒有解釋得很清楚,所以這一切都是一個謎。就好像我之前收到過一封信,說某個女校校慶希望我去,我就去了,但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那封信是誰寫給我的。(觀眾笑)這也是一個謎啊!
現在想想,那時候我好像是被《藍月》吸引到裡面去一樣,因為如果不規範自己,就會面對新事情、就必須去學習。當初是想說這種作法在理論上成立,那就去做。如果有人真的看了120遍之後覺得某種順序不成立,那再來告訴我,我們來看看。在這個形式下拍愛情故事,是因為覺得兩男一女有各種組合,可以跟其中任何一人在一起,或三個人都在一起,或都不在一起,有各種結果。那時候的執行製作是鄭文堂,他看完之後跟我說:「你的電影太溫和了,裡面幾乎都是好人。」我仔細一想,也是欸,為什麼我一點激烈也沒有?大概也是符合我的個性吧,因為我是個徹底浪漫的人,什麼事情都能解決,到最後都能有好的結果。
電影的缺點在於,有時候兩卷早接觸,有時候晚接觸,有時候你一看到螢幕上有光點就知道要換了。
主持人:這部電影之所以是重要的實驗,在於它是完全開放的電影,不同的放映師放的順序不一樣,會給人不一樣的感覺。
柯一正:我有想過我們可以做成DVD,裡面有選單,讓你自己亂排,我再加上片頭片尾,就真的可以弄出120種版本!雖然我想過這麼做,但我沒有出過DVD,因為這樣你們才會跑來看嘛。(觀眾笑)
主持人:你怎麼看待這些角色?
柯一正:那時候為了要放片尾,才想到要讓阿卦當製片,排一個劇情讓他在看視播的時候跑片尾,於是也就順便把自己對於電影的想法放在阿卦身上。阿卦遇到的狀況一直很混亂,常常找不到導演、辦公室有白蟻、一直在搬家等等,就好像台灣。台灣的電影一直沒有建立制度,時常導演拍完片還要自己宣傳,但是導演是最不會宣傳的人了。製片常常叫導演自己剪預告,但是導演自己會什麼都想放進去,所以剪出來的預告一定很難看。
我那時候拍完《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中影剪出來的預告裡都是小孩子,我說不要這樣剪啦。因為我前陣子才看了《冬冬的假期》,預告片裡面都是小孩子,於是大家就以為這是個適合闔家觀賞的電影,很多爸媽帶小孩子去看,但其實那部電影小孩子是看不太懂得,結果我去看的時候,梅花戲院裡面小朋友到處跑來跑去、爸媽一直在喊小孩子回來座位,沒人在看電影。我就很害怕自己的電影也會變成這樣。但後來證明中影的決定是對的。
當時中影把我的電影排在端午節檔期,通常端午節檔期是最沒人想去看的,因為還沒放暑假,大家又都在期末考。十五年來,凡是在端午節上映的片子全都垮掉,中影就把我的電影丟下去犧牲,還用「端午震撼」來宣傳。通常上映的那天導演都會在戲院對面二樓的咖啡廳偷看戲院的進場狀況,只要第一天能賣個三百張,票房就會還不錯,但是《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上映那天我很自暴自棄,躲在家裡睡覺。
結果那天我朋友打電話來跟我說:「我買不到票!」我說:「你不要侮辱我!我已經很難過了!」我後來才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那時候第一大戲院,中國戲院外面峨嵋街塞到公車走不過去,中影馬上派人拍下來,當天晚上做廣告。也就是從那部片以後成長片開始流行,每部都賺。
一路上我看見很多導演一個個導演跟著跳進電影的泥淖,但每個人都很快樂。真的喜歡的人就無法離開電影。
n 觀眾Q&A
Q:我已經等《藍月》等很久了!之前有看過,每次吃麵包就想到蘇慧倫吃麵包那幕,對於吃麵包的場景印象深刻。同時也謝謝柯導這麼關心社會議題。想問柯導一個片中也有出現的問題:一個人可以同時愛兩個人嗎?(觀眾笑)
A:人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愛情來了,誰也無法掌握。我覺得這並不牽涉道德問題,而在於你怎麼愛。舉例來說,我的公司附近有很多鐘錶店,其中一家櫥窗裡面有一支手錶,長得薄薄的,看起來很乾淨,我很喜歡,但是一支要二十幾萬!於是我就常常要去公司的時候順便走過去看看「我的錶」。結果有一天我發現,它不見了,被買走了。我知道外面有一個人買了它,把它戴在身上,但是我也沒有遺憾,只覺得「啊這樣我就不用常常刻意經過那裡了」。對我而言,我不一定需要擁有它,對我而言擁有更麻煩。但每個人都不一樣。
我覺得愛應該要表達,即使對方不會答應你。男人,尤其是台灣男人,老是說不出口,那個愛字老是卡在喉嚨裡。當然年紀大了比較無所謂啦,像我這麼老了,每次說愛人家都覺得我在開玩笑。
我覺得人很難只愛一個人,因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可愛、美麗之處,所以一定會欣賞不同人,這也沒關係。就像我有時候也會跟太太說,我喜歡誰誰誰,多講幾次她就會覺得我好像真的有點喜歡人家,就會瞪我,因為女人也是很敏感的。但是我無所謂,因為心裡有就好了,不見得真的要擁有。
這個問題沒有那麼難,人可以愛很多人,真的不要吝嗇去愛。
Q:《藍月》最知名的就是可以任意換順序播放。想請問柯導,當初這五段故事是怎麼切的?五本要分開來看的話,是怎麼開頭怎麼結尾的?
A:這部劇本的重點就是,每本的開始不能和其他四本的結尾有所衝突。但我自己從《我們的天空》開始就喜歡用拼圖式寫法,所以我沒有覺得太難。這種寫法,沒看到最後不知道長怎樣,就跟回憶一樣,我們在回憶事情的時候不一定是照順序來,是觸發式的,可能看到什麼東西就想到當初發生什麼事,會跳來跳去,所以這五本組合沒有照時間順序安排。
所以我的做法是,每本的開頭安排一個很跳脫的情緒,比如說第五本的開頭是蘇慧倫躺在那裡,不接電話,或者是安排一個村樹很認真、好像瘋了一樣地在打字。當初寫的時候很清楚,那時候都在腦海裡面把很多片段放來放去,覺得可行之後才定稿。現在要來講說怎麼寫就變得很難講。
現在想想,當初拍得太溫和了,現在來拍一定會有床戲的!(觀眾笑)是不是,搞得激烈一點嘛!
但是因為這樣,拍攝時演員很難演出,演員都被要求要很中性地表演。因為在演戲的時候演員常常來問,這場戲之前發生什麼事,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才比較好琢磨情緒。但因為要刻意沒有時間順序的安排,演員無法從情節下去了解。
我自己現在看覺得太複雜的是,一直有其他人出現,這些人是用來干擾結構的,讓人比較不線性思考。我覺得線性思考是華語圈常見的問題,之前我說要拍flashback,電影公司都說這樣子觀眾會看不懂。明明我在家裡跟五歲兒子看HBO,他都知道現在在演以前的事情,五歲的小朋友都看得出來!
還有就是不同順序的放映編排會影響情緒,比如說,今天放的前面幾卷,是節奏比較快的,觀眾心裡就會預期這是部節奏快的的電影。
主持人:這就好像蒙太奇這個手法在觀眾身上,會造成「一加一等於三」的效果,因為觀眾會自己重組戲劇邏輯。
柯一正:這種寫法跟我有段時間的閱讀習慣有關,那時候我會在床頭堆很多書,睡前隨手拿起一本來看,看了大約半個小時就換一本。換的時候前一本書的劇情或是邏輯還會停留在你的腦海中,自然會連在一起,但又有點跳躍。這種看書方法的優點常常可以講出奇怪的想法,但缺點就是我永遠無法跟別人討論我現在在看什麼書,因為我永遠講不出完整的故事。
現在還是會乖乖把同一本書看完啦!
Q:我沒有看過導演的戲,是聽說藍月是個難得的天文現象,就衝著片名來看的。想請問導演當初為什麼取這個名字?
A:我在拍的時候就決定第一部電影要叫做藍月,成立電影公司也要取名叫藍月,這是我的一種固執吧。
藍月的確是個天文學名詞,而且這種現象只有在西曆才有,好幾年才一次,農曆因為是照著月亮走的,所以沒有。今年好像有藍月吧,好像已經過了,我沒注意,不過我們公司好像有慶祝一下。
那時候受到宮崎駿影響,看到他的電影裡面講說,樹會長大是因為晚上有龍貓跑來把樹拉起來,覺得那種有點童話、神話的感覺很棒。於是就決定寫說,藍月能為人帶來第二次機會,因為我們做事情常常第一次是失敗的,如果看著藍月,許願有第二次機會就能成功,那有多好。這就是自己的意識改變現實,把現實世界中的事情,轉變成你相信的事。
說不定五十年後就有人相信藍月能帶來第二次機會,還不知道是柯一正想出來的,以為是有智慧的人想出來的,然後一有藍月大家都站在街頭看月亮。
Q:像《藍月》這樣開放式結局的故事假如出現在外國片常常會被批評說:敘事不完整、導演有太多企圖心,請問導演如何看待實驗性和敘事不完整之間的差異?
A:我一直認為,電影本身的意義的重要性不會大於你看了之後得到的意義,你看完之後的感受,比電影的意義重要。所以常常聽到觀眾想到的,跟導演想到的、想傳達的有所不同,但是他的電影影響了觀眾,那個觀眾想到的意義,對他本身來說就成立。像當年《火線追緝令》上映的時候,很多廣告界的朋友看了很震撼,因為導演本來是拍廣告的,有人覺得是當年最棒的電影,但我也有朋友看完之後太挫折,半夜在路上一直走到天亮。同年,《刺激1995》上映時,有導演看完之後說這部片爛透了,但是我看完之後有一種「沒有任何事情能阻撓我、我什麼事都做得到」的感覺。
所以重點是你的感受,而非作者本人怎麼想。就算你今天看了另一個版本的《藍月》之後覺得:「這是什麼」,那也是正常的。或者你覺得好了不起,突然如雷灌頂,那也很好。當然我本人是希望你覺得很了不起啦。
《藍月》上映那年有個國畫畫家做了十面屏風,十面順序換來換去都是一幅畫,我相信他的創作時間一定早於我的公演,因為繪畫要花的時間很長,可以顯見人都有這種共同的想法。我也很希望是自己的電影影響他的創作啦,但是他一定不會承認的。(觀眾笑)
主持人:我對於結構問題沒什麼答案。現在甚至有那種電腦軟體可以直接代替人寫劇本,不過,雖然說劇本可以有特定的模式,大部份傑出的人,一定不會遵循既有的模式,或是會在模式及類型裡翻筋斗。時代在改變,觀眾、創作者都變得越來越開放,這會為創作帶來新的感性。我現在看《藍月》覺得其中的感情跟柯導一樣溫文,但還是很大膽。
柯一正:我也對這個問題沒什麼結論。做任何事情,只要用享受的心情看待它,就可以從中得到很多收穫。
主持人:柯導今年得到卓越貢獻獎,跟他高度追求自由以及充滿單純、真摯的感情有關。他所身在其中的台灣新電影開啟後來台灣電影的各種風潮,希望今後許多的創作者也可以跟隨柯導,持續關注社會、文化創作。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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